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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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佑二十一年,苑國皇宮。

“皇上駕到!”

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
“平身。”一道洪鐘聲音穿過大殿,年已五十三的苑皇苑觀致保養得極好,麵容如四十的男子一般,身上儒雅的氣息在多年權威浸染下依舊存有三分。

威嚴的目光掃視起身的眾臣,看到一道身影後眸光閃過一抹詫異。

也有眼尖的大臣看到出現在大殿的人,心裡不禁思索:這位怎麼來了

“朕,聽聞戶部侍郎,秦簡,兩日前在家中離奇身亡,可有此事”

眾人聽見皇帝問話都收攏起心思,這件事他們倒也有所耳聞,隻是理獄已斷此案:秦簡是被仇殺,凶手也已捉拿歸案。不知皇帝突然問起是因為……

刑部尚書出列上前一步答道:“回陛下,確有此事,兩日前秦簡被家廝發現慘死於書房內,死狀可怖,不過此事在理獄的受理下已結案,凶手是位今年的考生,是否要將其…”

“罷了,按律法處置吧。”苑皇冇聽他說完,將目光重新放到那道身影上去。

“無缺今日怎的上朝來了,身體可還好些了”苑觀致麵容上的嚴肅散去一些露出一絲關切的神色。

眾人隨著皇帝也將目光投到被問話的人的身上。

隻見一位身著素白毛氅的少年從前殿緩緩走出,精緻的麵容如同細心雕琢過的玉胚,眉眼如畫,風華如許。

正是苑國九殿下,苑無缺。

“回父皇,兒臣身體已無大礙。因恐父皇擔心,來向父皇請安。”隨著回話,笑意也從他眸中溢位,行禮時,如墨髮絲從身後傾瀉落到身前,一時間讓一眾大臣恍惚了下。

“當然,還有皇兄的督促。父皇,皇兄為了我能好轉,砸下了無數靈丹妙藥,兒臣看見皇兄的府庫都被掏空啦!請父皇給兒臣一些賞賜還債呀!”略顯頑皮的語氣和天真直白的眼神讓苑觀致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奈。

“你這小滑頭,這是敲詐起父皇來了!”雖然用詞嚴肅,但任誰都能聽出那份寵愛。

“如澤,你九弟為你討賞呢,你想要什麼賞賜”

“回父皇,兒臣彆無他求,照顧九弟,不讓父皇憂心是兒臣的本份。”眾人又將目光挪到另一人身上。

苑國宮規,皇子上朝可不著朝服。

一位青年身著黛綠外袍走出,正是苑國六殿下,苑無妄,字如澤。相對苑無缺來說,眉眼間多了些沉穩,五官則更為深邃,也更像皇帝。身長比苑無缺高些,氣質則更偏向於雅緻從容。

苑無缺自苑無妄在他身邊站穩後就暗暗地靠在了他身上借力,聞言不滿地看了他一眼。

兄弟倆之間的動作苑觀致看得清清楚楚,對苑無缺的禦前失儀行為依舊縱容。

“好了,無缺身體剛好便來請賞,朕怎好拂了他的心意,下朝後便隨無缺去國庫挑賞吧。”苑觀致對苑無妄的態度遠不如對苑無缺那樣,更冇多少父子之情,說完便興致缺缺地轉移了話題。

“是。”苑無妄依舊不卑不亢。

下朝後,群臣魚貫而出。殿外不少人都對苑無妄問過好後又關切一番苑無缺。

苑無缺靠在苑無妄身側,懶懶散散地迴應。

等一番寒暄結束後,苑無缺更是直接伸手‘掛’到了苑無妄身上。

“皇兄,我好累哦。”明明隻是在朝上站了一會兒,苑無缺的氣息卻有些不穩。

此時正值四月,不少人都已換上了春衫,最多加件外袍,苑無缺卻還穿著冬裝,拉著苑無妄的手也冇什麼溫度。

苑無妄瞥他一眼,苑無缺則無辜又眼巴巴地看著他。

最終,苑無妄還是扯過苑無缺將他背了起來。

“皇兄最好啦!走,我們去國庫!”苑無缺歡躍起來。又問苑無妄,“皇兄,你為什麼不要賞賜啊”常人得賞,需要先拜會禮部,從禮部拿到宣旨令,再交由國庫的監銀史,但苑無缺在苑觀致的特旨下卻有直接進國庫的特權。

苑無妄平靜道:“府裡的藥應該還夠你吃幾十年。”

苑無缺頓時哆嗦了一下。

感受到背上苑無缺的哆嗦後苑無妄的臉上終於浮現出笑容。

“皇…皇兄,我們…不,不是,你不是答應我可以不用吃藥了嘛!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呀!”苑無缺急了,實在是他躺在床上的那段時間,每天被苑無妄灌湯藥灌怕了,現在聽到‘藥’這個字就生理性反胃。

“嗯,是我說的。”

聽到苑無妄的回答後苑無缺鬆出一口氣…

“可是……”

苑無缺:“!!!”

“皇兄也不是大夫,要不要吃藥,要不要紮針,皇兄說了也不算啊。”

苑無缺…苑無缺要哭了。

“皇兄你這不是騙人嘛!”苑無缺急了,伸手扒拉起苑無妄的衣領耍賴,“我不想理你了!放我下去,我自己走!”隻是嘴上說著,身子卻依舊黏在苑無妄背上。

苑無妄也知道苑無缺隻是想耍性子,要是真讓他下來自己走,他能半個月不理人。

苑無妄又對苑無缺說了些什麼,苑無缺又高高興興的了。

走的慢了些的大臣看著兩人的嬉鬨,唏噓一番的同時也在想:會不會有些不同呢?

生於皇家,太多事都是身不由己,不說將來奪嫡之爭,皇家子嗣從出生開始鬥爭就已經存在了。在這冇有權勢就會被吞得骨頭都不剩的宮裡,你想爭也好,不想爭也罷,總有一些事、一些人,會逼著你前行的。

眼下的形勢,隨著六皇子到弱冠,不少人都需要選擇陣營了。誰想站隊呢,若支援的人終能獲勝,有從龍之功還好,若是冇有,影響的不可能隻有站隊的那一個人,他身後的家族甚至好友,冇人能免遭其難。朝上和顏悅色,禮尚往來;朝下雲波詭譎,暗流湧動。

皇帝看著暗衛給他上報的各皇子大臣的動態,事無钜細地呈在他麵前。看到某一處時有些陰翳的眼神才染上些暖色,他的這些兒子們可都真是好樣的,要不是這些密報,誰能知道那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呢?

摩挲著手裡的信紙,回想起苑無缺今日朝堂上的笑容,皇帝的思緒逐漸飄遠。

苑無缺並不是真正的九皇子。

苑無缺生母是鎮國將軍府嫡長女千雲停,生父卻不是當今聖上,而是前朝右都禦史,尊德十五年狀元:霍翎。

若僅是如此,苑無缺此時應該為“霍無缺”。

新帝上位後,霍翎因護駕有功又是新帝的年少至交,僅用三年時間便從太學令官升至都禦史。年僅二十三歲的都禦史前所未見,霍翎一時名聲大噪。兩年後其夫人千雲停誕下一子,霍府卻在當天被人一把火燒儘,霍府之人儘數身亡。

皇帝聞之大怒,令人無論如何要將賊子捉拿歸案,淩遲處死。理獄受理此案,在搜查霍府時卻發現了一息尚存的霍小世子——霍遠棠。

立刻有人上報天聽,皇帝知道後立即派人將小世子接進宮中,因憐其幼年失怙,且霍家僅剩這唯一的血脈,皇帝下密令,將其養在蕭妃膝下,封為九皇子,賜名“苑無缺”。

知曉此事的人在事後均被調離京都,散往各處,如今還活著的人,僅有一個忽然辭官歸田的前理獄長,尚且不知雲遊在何處。九皇子的身世從此無人知曉,世上也再冇了霍遠棠。

不知是不是受霍家大火影響,苑無缺的身子一直都不太好,蕭妃還在時還有母妃照顧,但在苑無缺兩歲那年,蕭妃染病身亡。雖說有皇帝偏愛,但後宮佳麗三千,皇帝子嗣無數,皇帝也不可能麵麵俱到,苑無缺的日子並不是那麼好過。

直到在某一天,苑無缺燒得稀裡糊塗,抱著一個人的腿就開始嚎,喊孃親。

被抱住的那個人手裡還拿著書,年紀也不大,看著身形單薄哭的淒慘的小孩,目光詢問身後的人:哪來的?

貼身服侍太監答道:“回殿下,這是九皇子殿下。”

眼見他的鼻涕就要流到自己身上,苑無妄眼皮一跳,嗬聲道:“把他送回九皇子殿,讓管事太監照顧好。”

他的弟弟那麼多,曲意逢迎的人更少不少,這個也不知道是哪個冇腦子的派來的。

說完苑無妄拔腿欲走,那九皇子卻好像冇了力氣,被他腿風一帶癱到地上。

苑無妄頓了一下,貼身服侍太監趕忙抱起苑無缺,苑無妄聽到小孩喊了一聲“哥哥。”

最終,苑無缺被苑無妄親自送回棲烏殿。棲烏殿裡的宮人看見苑無妄抱著苑無缺回來時冷汗直冒。苑無妄看著一眾人的臉色,冷哼一聲,他何嘗不知,冇了母妃庇佑,冇有家族支援,天高帝遠,這九皇子的日子肯定不太好過。他過來也隻是想敲打一番,讓這些人知道,記著誰是主子。

“本殿這次當你們是無心之失,若讓本殿知道還有下一次,絕不姑息。”並不是不能責懲,隻是他也不能一直在苑無缺這裡,若是這次責懲了,他離開後,苑無缺的日子會更不好過。

一群人答應的戰戰兢兢。

他們也不是對苑無缺不儘心的,剛開始皇帝對苑無缺的恩寵誰人不知,能在棲烏殿做事他們都歡喜的,隻是隨著蕭妃故去,皇帝便兩月甚至更久纔來探望一次,眾人也都知曉這九皇子無望了,但也都儘心服侍著。

但這九皇子時不時就生場病,多到太醫院看到他們都有了嫌棄之意。每次也都是給點風寒藥,久而久之,對生病了的九皇子他們也都不想照顧了。誰知道這次他還能跑出去,還被六皇子撞見了呢?

為了威嚇,苑無妄在棲烏殿待了一會才離開,他也忙著呢,能待這一會兒已經是極限了。

年僅八歲的苑無妄的生活十分緊湊。寅時起身,去給父皇請安。卯時練武,辰時上太學到午時休息。申時到戌時完成太學的課業與習武要求,有時還要麵臨皇帝的抽查。一整天忙完後,亥時才能休息,第二日寅時再次周而複始。

當然,六歲入太學。忙碌的也不僅是他一個人,他的那些皇兄們還有七皇子與八皇子都是如此。苑無缺還差兩歲,冇到入學時間。

苑無妄也不覺得有多累,都是這樣不是麼?父皇與母妃對他也都很嚴厲,皇兄們也都攢著氣,生怕被比下去。尤其是,他的大皇兄,太子殿下,對他抱有很大的敵意。

可能是因為他是父皇登帝位後有的第一個孩子,也可能是他的政事謀略遠超他們,因而得到了父皇的偏愛。不過對苑無妄來說這些都冇什麼,畢竟生在皇家,若是真的單純早就不知道埋骨何處了,他們之間總會有鬥爭的,他既不喜歡也不討厭,若是真要鬥起來,他苑無妄也不怕。

兩個月後的休沐日傍晚,苑無妄忽然想起那個抱著他腿的九皇子,索性今日事已畢,管他是真的還是裝的,就想去看看,好歹叫了他一聲哥哥。

不看還好,這一看就是十二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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