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24紅岸之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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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後的八年,是葉文潔一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間。"文革"中的經曆造成的驚懼漸漸平息,她終於能夠稍微放鬆一下自己的精神。紅岸工程已經完成了實驗和磨合期,一切漸漸轉入常規,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越來越少,工作和生活變得有規律了。

平靜之後,一直被緊張和恐懼壓抑著的記憶開始甦醒,葉文潔發現,真正的傷痛纔剛剛開始。噩夢般的記憶像一處處死灰複燃的火種,越燒越旺,灼燒著她的心靈。對於普通的女性,也許時間能夠漸漸癒合這些創傷,畢竟,"文革"中有她這樣遭遇的女性太多了,比起她們中的很多人,她算是幸運的。但葉文潔是一位科學女性,她拒絕忘卻,而且是用理性的目光直視那些傷害了她的瘋狂和偏執。

其實,葉文潔對人類惡的一麵的理性思考,從她看到《寂靜的春天》那天就開始了。隨著與楊衛寧關係的日益密切,葉文潔通過他,以收集技術資料的名義,購進了許多外文的哲學和曆史經典著作,斑斑血跡裝飾著的人類曆史令她不寒而栗,而那些思想家的卓越思考,則將她引向人性的最本質最隱秘之處。

其實,就是在這近乎世外桃源的雷達峰上,人類的非理性和瘋狂仍然每天都曆曆在目。葉文潔看到,山下的森林,每天都在被她昔日的戰友瘋狂砍伐,荒地麵積日益擴大,彷彿是大興安嶺被剝去皮膚的部分,當這些區域連成一片後,那倖存的幾片林木倒顯得不正常了。燒荒的大火在那光禿禿的山野上燃起,雷達峰成了那些火海中逃生的鳥兒的避難所,當火燒起來時,基地裏那些鳥兒淒慘的叫聲不絕於耳,它們的羽毛都被燒焦了。

在更遠的外部世界,人類的瘋狂已達到了文明史上的頂峰。那段時間,正是美蘇爭霸最激烈的時期,分佈在兩個大陸上的數不清的發射井中,在幽靈般潛行於深海下的戰略核潛艇上,能將地球毀滅幾十次的核武器一觸即發,僅一艘"北極星"或"颱風"級潛艇上的分導核彈頭,就足以摧毀上百座城市,殺死幾億人。但普通人對此仍然一笑置之,似乎與己無關。

作為天體物理學家,葉文潔對核武器十分敏感,她知道這是恒星才具有的力量。她更清楚,宇宙中還有更可怕的力量,有黑洞,有反物質,等等,與那些力量相比,熱核炸彈不過是一支溫柔的蠟燭。如果人類得到了那些力量中的一種,世界可能在瞬間被汽化,在瘋狂麵前,理智是軟弱無力的。

進入紅岸基地四年後,葉文潔和楊衛寧組成了家庭。楊衛寧是真心愛著葉文潔的,為了愛情,他放棄了自己的前途。這時,"文革"最激烈的時期已經過去,政治環境相對溫和了一些,楊衛寧冇有因為自己的婚姻受到迫害,但因為娶了一個戴著反革命帽子的妻子,被視為政治上不成熟,丟掉了總工程師的職位。他和妻子能夠作為普通技術人員留在基地,也僅僅是因為技術上離不開他們。對於葉文潔來說,接受楊衛寧的愛情主要是出於一種報恩的心理,在那最危難的時刻,如果不是他將自己帶進這個與世隔絕的避風港,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。楊衛寧很有才華,風度和修養俱佳,不是一個讓她討厭的人,但她自己已心如死灰,很難再燃起愛情的火焰了。

對人類本質的思考,使葉文潔陷入了深重的精神危機。她首先麵臨的,是一種奉獻目標的缺失,她曾是一個理想主義者,需要將自己的才華貢獻給一個偉大的目標,現在卻發現,自己以前做的一切全無意義,以後也不可能有什麽有意義的追求。這種心態發展下去,她漸漸覺得這個世界是那樣的陌生,她不屬於這裏,這種精神上的流浪感殘酷地折磨著她,在組成家庭後,她的心靈反而無家可歸了。

這天葉文潔值夜班,這是最孤寂的時刻,在靜靜的午夜,宇宙向它的聆聽者展示著廣漠的荒涼。葉文潔最不願意看的,就是顯示器上緩緩移動的那條曲線,那是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波的波形,無意義的噪聲。葉文潔感到這條無限長的曲線就是宇宙的抽象,一頭連著無限的過去,另一頭連著無限的未來,中間隻有無規律無生命的隨機起伏,一個個高低錯落的波峰就像一粒粒大小不等的沙子,整條曲線就像是所有沙粒排成行形成的一維沙漠,荒涼寂寥,長得令人無法忍受。你可以沿著它向前向後走無限遠,但永遠找不到歸宿。

但今天,當葉文潔掃了一眼波形顯示器後,發現有些異樣。即使是專業人員,也很難僅憑肉眼看出波形是否攜帶資訊,但葉文潔對宇宙噪聲的波形太熟悉了,眼前移動的波形,似乎多了某種說不出來的東西,這條起伏的細線像是有了靈魂,她敢肯定,眼前的電波是被智慧調製的!葉文潔衝到另一台主機終端前,察看計算機對目前接收內容識別度的判別,發現識別度是aaaaa!!在這之前,紅岸接收到的宇宙電波,識別度從未超過c,如果達到a,波段包含智慧資訊的可能性就大於百分之九十;連續五個a是一個極端情況,它意味著接收到的資訊使用的就是紅岸發射資訊的語言!葉文潔打開了紅岸譯解係統,這個軟件能對識別度大於b的資訊進行試譯解,在整個紅岸監聽過程中,它從未被正式使用過。按軟件試驗運行中的情況,翻譯一段可能的智慧編碼可能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月的運算時間,出來的結果多半還是譯解失敗。但這次,原始檔案剛剛提交,幾乎冇有時間間隔,螢幕上就顯示譯解完成。葉文潔打開結果檔案,人類第一次讀到了來自宇宙中另一個世界的資訊,其內容出乎所有人的想象,它是三條重複的警告:

不要回答!

不要回答!!

不要回答!!!

在令她頭暈目眩的激動和迷惑中,葉文潔接著譯解了第二段資訊:

這個世界收到了你們的資訊。

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和平主義者,我首先收到資訊是你們文明的幸運,警告你們:不要回答!不要回答!!不要回答!!!

你們的方向上有千萬顆恒星,隻要不回答,這個世界就無法定位發射源。

如果回答,發射源將被定位,你們的行星係將遭到入侵,你們的世界將被占領!

不要回答!不要回答!!不要回答!!!

看著顯示屏上閃動的綠色字跡,葉文潔已經無法冷靜思考,她那被激動和震撼抑製了的智力隻能理解以下的事實:現在距她上次向太陽發送資訊不到九年,那麽這些資訊的發射源距地球隻有四光年左右,它隻能來自距我們最近的恒星係:半人馬座三星!

宇宙不荒涼,宇宙不空曠,宇宙充滿了生機!人類將目光投向宇宙的儘頭,但哪裏想到,在距他們最近的恒星中,就存在著智慧生命!

葉文潔看看波形顯示,資訊仍源源不斷地從太空中湧進紅岸天線,她打開另一個介麵,啟動了實時譯解,接收到的資訊被立刻顯示出來。在以後的四個多小時中,葉文潔知道了三體世界的存在,知道了那個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文明,也知道了他們星際移民的企圖。

淩晨四點多,來自半人馬座的資訊結束了,譯解係統開始無結果地運行,不斷髮出失敗資訊,紅岸監聽係統所聽到的,又是宇宙荒涼的噪聲。

但葉文潔可以確定,剛纔的一切不是夢。

太陽確實是一個超級天線,但八年前那次試驗中為什麽冇有收到回波,為什麽木星的輻射波形與後來的太陽輻射對不上?葉文潔後來想出了許多原因,基地的電台可能根本不能接收那個頻段的電波,或者收到後隻是一團噪音,就認為是什麽都冇有收到。至於後者,很可能是因為太陽在放大電波的同時,還疊加了一個波形,這個波形是有規律的,在外星文明的譯解係統中很容易被剔除,但在她的肉眼看來,木星和太陽的輻射波形就大不相同了。這一點後來得到了證實,疊加的是一個正弦波。

她警覺地四下看看,主機房中值班的還有三人,其中兩人在一個角落聊天,一人在終端前打瞌睡;而在監聽係統的資訊處理部分,能夠檢視接收內容識別度和訪問譯解係統的終端隻有她麵前這兩台。她不動聲色地迅速操作,將已接收到的資訊全部轉存到一個多重加密的隱形子目錄中,用一年前接收到的一段噪聲代替了這五個小時的內容。

然後,她從終端上將一段簡短的資訊輸入紅岸發射係統的緩存區。

葉文潔起身走出了監聽主控室的大門,一陣冷風吹到她滾燙的臉上,東方晨曦初露,她沿著被晨光微微照亮的石子路,向發射主控室走去,在她的上方,紅岸天線的巨掌無聲地向宇宙張開著。晨曦照出了門口哨兵那黑色的剪影,像往常一樣,葉文潔進門時他冇有理會。發射主控室比監聽主控室要暗許多,葉文潔穿過一排排機櫃,徑直走向控製檯,熟練地扳動十幾個開關,啟動了發射係統的預熱。坐在控製檯旁邊的兩名值班員抬起頭用睏乏的眼睛看了看她,其中一人又扭頭看了看牆上的鍾表,然後一人繼續打瞌睡,另一人則翻看著可能已看了許多遍的報紙。在基地裏,葉文潔在政治上自然冇有任何地位,但在技術上有一定的自由,她常常在發射前檢查設備,雖然今天太早了些,距發射操作還有三個小時,但提前預熱也是不奇怪的。

漫長的半個小時過去了,葉文潔在這期間重設了發射頻率,將其置於太陽能量鏡麵反射的最優值上,將發射功率設為最大值,然後,她將雙眼湊近光學定位係統的目鏡,看到太陽正在升出地平線。她啟動了天線定位係統,緩緩轉動方向杆使其對準太陽。巨型天線轉動時產生的隆隆震動傳進主控室,有一名值班員又看了葉文潔一眼,但也冇說什麽。

太陽完全升出了天邊連綿的山脊,紅岸天線定位器的十字絲的中心對在它的上緣,這是考慮了電波運行的提前量,發射係統已處於就緒狀態。發射按鈕呈長方形,很像電腦鍵盤上的空格鍵,但是紅色的。這時,葉文潔的手指懸在它上麵兩厘米處。

人類文明的命運,就係於這纖細的兩指之上。

毫不猶豫地,葉文潔按下了發射鍵。

"乾什麽?"一名值班員帶著睡意問。

葉文潔衝他笑了笑,冇有說話,隨即按下另一個黃鍵中止了發射,又轉動方向杆改變了天線的指向,然後離開控製檯向外走去。

那個值班員看看錶,也該下班了,他拿起日誌,想把葉文潔剛纔啟動發射係統的操作記下來,這多少有些異常,但他看看一條記錄紙帶,發現她隻將發射係統啟動了不到三秒鍾,於是將日誌扔回原位,打了個哈欠,戴上軍帽走了。正在飛向太陽的資訊是:

到這裏來吧,我將幫助你們獲得這個世界,我的文明已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,需要你們的力量來介入。

初升的太陽使葉文潔頭暈目眩,出門後冇有走出多遠,她就昏倒在草地上。

醒來後,她發現自己躺在醫務室中,楊衛寧在床邊關切地看著她,像多年前在飛機上那樣。醫生讓葉文潔以後注意休息,因為她懷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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